在馬尼拉旅居期間,我走訪了菲律賓國家博物館系統(tǒng)下的三家重要場館,包括人類學博物館、美術館與自然歷史館,也專程前往馬卡蒂市的阿亞拉博物館。一個強烈的感受是:菲國家博物館系統(tǒng)呈現出一種高度碎片化的布展邏輯,而阿亞拉博物館則以一種更系統(tǒng)、更連貫的方式展示了菲律賓從史前到現代的歷史進程。這一鮮明對比讓我驚訝。
菲律賓國家博物館系統(tǒng)擁有數個子館,涵蓋自然、人類、藝術等多個領域。在參觀過程中,我發(fā)現,雖然展品數量豐富,涵蓋面廣,但它們被孤立地陳列在不同樓層與館室,缺乏清晰的敘事主線。以國家人類學博物館為例,其展品聚焦于菲律賓各地區(qū)、各民族的服飾、信仰與器物,似乎更強調多樣性而非歷史性。在美術館,盡管可以看到諸多殖民時期的文物與19世紀繪畫,卻很少串聯(lián)這些文化產品與菲律賓國家命運之間的關系。自然歷史館雖以環(huán)境和自然介紹、生物標本陳列為主,但未與國家歷史進程形成有效聯(lián)動。
與此形成對比的是位于馬卡蒂市的阿亞拉博物館。阿亞拉博物館空間不太大,但展覽組織用了心,尤其是那套“菲律賓歷史立體模型”令我印象深刻。這一展覽以六十余組精致的微縮立體場景,依時間順序再現了菲律賓從史前時代、西班牙殖民時期、革命獨立、美國殖民時期,二戰(zhàn)日本占領時期、戰(zhàn)后重建直至現代民主進程的關鍵節(jié)點。每一個場景都有英文說明,配合燈光與圖畫,營造出一種沉浸式的敘事體驗。在展陳設計上,它不僅強調事件本身,還呈現了多種歷史主體(如土著居民、殖民者、外來商人、革命者等)的互動與沖突,試圖構建一種“多聲部”的民族歷史敘事。整體而言,阿亞拉博物館顯然試圖對菲律賓國家歷史進行一次系統(tǒng)化的完整敘述。
筆者最近還走訪了菲律賓規(guī)模最大的連鎖書店“全國書店”,發(fā)現該書店幾乎沒有表現菲律賓本國歷史的專門書籍,就連“菲律賓歷史地圖”,內容也主要是它的歷史文化遺址。書店店員介紹說,菲律賓小學有本國歷史課程,而初高中階段并未單獨開設歷史課程,相關歷史內容大多融入“菲律賓社會、文化、政治”這門課中。
作為一個長期遭受殖民統(tǒng)治的國家,菲律賓的歷史進程本身就充滿爭議性與多元視角。比如菲律賓革命到底是“民族獨立的英雄史”,還是“局部精英集團的地方起事”?美國殖民是“教育與制度現代化的引進”,還是“隱形的新殖民主義”?面對諸如這些問題,菲律賓國家層面在歷史敘事建構上的缺位,或許正源于其社會結構的高度分裂。
菲律賓是一個語言、民族、宗教多樣性極高的群島國家,各地區(qū)的歷史經驗與政治記憶高度不一致。同時,國家權力在很大程度上長期由地方政治家族、財團與軍方分享,每一屆政府的敘事主張有所不同,導致中央政府難以推進具有統(tǒng)一性的文化工程。因此,菲律賓國家博物館系統(tǒng)的“碎片展示”,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政治上的謹慎:不塑造“唯一歷史”,以避免激發(fā)歷史敘述上的矛盾與反彈,也回避當前的政治、外交敏感區(qū)域。
在菲律賓的日子里,我多次感受到當地社會在國家認同上的某種裂隙。國家語言雖為菲律賓語,但多數精英仍以英語為溝通語言。而且,菲律賓部分精英人士有意無意透露:只有懂英語,在菲律賓社會中才能得到更好的發(fā)展機會。而菲底層百姓,英語聽說水平僅能進行基本交流。菲律賓社會精英大多親美,生活和工作以美國標準為指向,強調西式自由與秩序,而普通民眾更多依賴地方宗教與家族網絡生存,對中國的態(tài)度也偏向務實。
博物館的碎片化展陳、本土歷史書籍的相對缺席,本質上是菲律賓自身的“歷史失語”。殖民遺留的階層割裂、精英與底層的認知鴻溝等,讓這個國家既無力梳理統(tǒng)一的歷史脈絡,更難以凝聚真正的民族認同,最終只能在多元卻混亂的記憶碎片中,任由國家認同的裂隙越來越大。(作者是聊城職業(yè)技術學院副教授)








